演员的自我修养 / 二
我的亲哥哥，我的小叔叔，我小叔叔的发小，都是拿过影帝的人。
关于演戏，小叔叔送了我箴言：戏感也好，戏路也罢，都是靠自己抢出来的。不多演就积淀不了戏感，不多演就拓宽不了戏路——小叔叔为了他热爱的演艺事业，跑过不少龙套，给自己加了不少戏，惹毛过不少人。如今他堪比精分的后现代派演技也收获了尊重和称誉。
小叔叔的发小、卡卡西前辈，则全然属于另一个流派了。
“比起情绪爆发，淡漠有时给人的冲击更大哦，”卡卡西前辈波澜不惊地表态：“平静之下暗潮汹涌，缄默之间情愫流转——这就是表演艺术的又一层境界了。”
……淡漠吗。我看了看他为示“淡漠”而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……怎么想都是怠惰啊。又看看他爱不释手的那本言情小说：“平静之下……”
……书封上的宣传语，好像不陌生。
至于我哥哥？哥哥永远只是一脸和煦地问我“佐助，这集演得开心吗”，从没对我的演技指摘、或是指点过什么。天分这种东西也是无法传授的吧。哥哥总是能无师自通的。哥哥什么都会。哥哥是完美的。
前辈的经验之谈要如何内化，我尚在摸索当中。我眼前最大的坎，还要属记不住台词……
对，很无语，我记不住台词。
客串医学泰斗的大蛇丸大夫真的是尊医学泰斗。虽然我们时不时就剪回忆凑数，但也有自己的品质追求。
鸣人便拉着我找大蛇丸大夫看病。先说明了，我没病。
“大蛇丸大夫，求你救救佐助！他是演员啊，要背台词演戏的！今后我还指望他读大学，读硕士，读博士……怎么，怎么就得健忘症了呢！”
……看他痛心疾首，我怀疑他占我便宜。
“依我看，这不是健忘症……”大蛇丸大夫笑起来一点也不医学泰斗，更像江湖郎中：“不过还真是很有佐助君风格的症状呢。”
……什么叫很有我风格的症状？依我的风格，只要不是鸣人那又臭又长的台词，全剧组的台本印在一张试卷上，我也能考个九十分吧！
记得小时候，鸣人认字不多，指着台本上的“理解”和“羁绊”问我几个意思，又怎么念。我那会儿还给他总结窍门呢：“意思不重要，你记牢它俩就行了。主角的台词绕来绕去就这两词，你变着花样用它们造句，台词就能应付过去了。”
……如今倒好，鸣人都把这两词活用成标点了，我对台词的记性却是越来越差。
每每卡壳，鸣人都要嘲笑我半天——明明那白痴自己也记不住词。但是好气不气，他有桩与生俱来的本事：睁着眼睛胡说八道。还能说很多。
……虽说不服气，但鸣人这项绝技没准真的能申遗。它救了我们剧组很多次。拍好打戏其实很耗钱，每到经费不足，我们都得依靠鸣人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的演讲把一集的时长拖完，顺便把一场本可能血 雨 腥 风的戏给和平过渡了。
……虽然知道鸣人从来不笨，鸣人在很多事情上都天分惊人——但在台词上就这么被狠狠碾压了……我也会很不甘心啊。
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二部开机时。
我们都换了造型，以示几个主角还是在成长的。
“鸣人”的橙色运动服换来换去还是橙色运动服。但是比我好。
……我没有新戏服。最后服装给被领得只剩一条床单了，也没有我的戏服。
“小佐助快把衣服换好啊。”化妆师来催我了。
……床单要怎么穿啊。
事实证明这种衣服即使在化妆师的帮助下穿好了也不会舒服的。胸口冷风直灌，腰间的麻绳也很别扭。
“绝类弥勒，袒 胸 露 乳，矫首昂视……”……看到定妆照，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词句。
……然后，就记不住台词了。
开机前几十分钟，我又使劲把台词看了几回。这就是鸣人说过的，临时抱佛脚的感觉吧？肚子甚至还有点疼：可能是衣服太敞怀，受凉了。总不至于是紧张到疼的吧，想想都不可能。
鸣人这时拍了拍我肩。
我很恼：背台词烂，我认了，你这么能说倒也别在我用功时逮住我说啊。
可一回头，映入眼前的是又大又红的番茄，一看就是鸣人家种大的。
“佐助，你看一眼台词，然后把它吃了。台词吃进肚子里就不会忘了。”
鸣人的眼睛是蓝色的，本就看着真诚，现在看着也是。
“我学心理的表姐说的，包管用的。吃吧吃吧。”他又笑。
……我觉得要是回他“肚子不舒服，不想吃番茄”，就太不识相了。
朝鸣人点点头，我接过番茄咬了下去。
事实是，吃下这个番茄后，我确实更加难受了。
恍恍惚惚地站到了机位前；恍恍惚惚地做了些动作、说了些台词，又好像没有。巨大的白烟升腾开来，我不知怎么立在了高地上，坑里站着鸣人他们。
我知道我该说话了。可除了“绝类弥勒，袒 胸 露 乳，矫首昂视”这十二个字，脑中什么也榨不出来了。连这十二字的后文都想不起来。
腰间的麻绳好硌人，被床单裹住的后背双肩居然比胸口还冷。
坑里依然翘首等我的鸣人，悄悄冲我眨了眨眼。
……我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啊，鸣人。
鼓风机还在呼呼地朝我吹着，没有吹来一丝关于台词的灵感。
很急。很冷。搞不清是胃部还是腹部，也在疼。
我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，我居然也会管不住表情啊。不过我想我脸色是很难看了，因为鸣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，应该是害怕吧。
……想起我仅此一次的陪鸣人去鬼屋：鸣人那时有气无力地对我说，佐助你这么白，要扮鬼也会很成功吧。
——原来我现在脸色像鬼啊……可是我扮不动鬼了，我难受得快要从这里栽下去。
我要是掉下去绝不会砸你的。
——我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个。
“咔——！”导演叫停了。
我已经做好挨训的准备了。
“佐助——”导演一只大手押到我肩上，我知道他在试着更和蔼些。我垂下头不敢看他。
“和我们台本上说好的不一样呢……”
导演语气很轻，是山雨欲来的蓄势。
“抱歉……”
“所以，这是你的即兴发挥吗？” 手突然就被握住，不对，是捧住了：“妙，太妙了。”
“那种眼神，那种沉默，那种对峙，太——好——了。”说到忘情处，导演放开了我的手，兀自就旋转起来了。
……他还在坑边上啊，就这样打转会不会有危险啊。我还是跟着他好了。
导演顾不上我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。
“‘佐助’就是那样一个心有刀山火海，但是面上风轻云淡的人。他不说，一是在对自己发狠，二是对故人还有情——他靠一双眼睛欲语还休。他不需要冗赘的台词，他不需要无关者的理解！但是你！——”原本仰天长叹的他，“唰”地转过身来指着我。
……我？！
我一惊，腹部突然就不疼了。
“你——你理解他！”他喊。
……哦。
我也是借你之口才头一次理解到，我演的是个这么苏的人设啊。
“你点醒了我——‘佐助’这个角色需要那么多废话干什么？”导演大手一挥，撂话掷地有声：“把‘佐助’那些无关紧要的台词统统删了！”
“果然，好的演员能靠共情参透角色的内在。”
“所以说，作者只是给予角色一个缥缈的模子，真正使角色觉醒生命的，还是演员。”
“说得好，说得好啊——”
——大人们沉浸在不知所云的交流中不能自拔，全然把鸣人这个最会说的忘在了坑里。
气氛太热烈了。我甚至在扛摄像机的凯老师眼中看到了泪花。
…… ……
我受宠若惊。我惊魂未定。
……现在没有台词了，我是该……高兴吗？
然而最得意的不是我，是我的小叔叔。恰好无戏可抢的小叔叔一把揽过我，向来没轻没重的粗手掐得我后颈生疼：“啊呀你小子学得挺快啊！小叔叔的话你都听进去啦！这戏加得好！可塑之才！可——塑——之——才！”
…… ……
我要是实话实说“我是忘词了”，小叔叔会很失望的吧。还是不说好了。
从那以后，我的台本上就满是省略号了，还带长短区别的，最长的是“…………”，最短的是“…”。
可这样一来，就没机会继承到小叔叔“加戏流”的衣钵了。看来我只能努力向“平静之下暗潮汹涌，缄默之间情愫流转”看齐。
我拿着我满是省略号的台本去请教小叔叔的发小。
——卡卡西前辈即使在剧组，也是黑面罩遮了大半张脸的扮相。
他兴致缺缺地瞥了眼台本，原本晃荡的二郎腿突然坐正了。似是不信邪，他又来回翻了好几遍，最后一言不发地看看我。
——明明是双死鱼眼，可那同情的眼神分明是把我当成死鱼了啊可恶。
“……对佐助来说是更大的演技挑战呢。”他扯了扯他的黑面罩，示意他透过这层面罩还能够开口说台词。
且有台词可说。
“……”
即便如何表达省略号依旧是个不小的考验，戏还是要不带停地演下去。
很快迎来一场打戏，与我对手的是个外国小哥，叫迪达拉，金发碧眼高马尾，字不正腔不圆地冲我笑：“请多指教！”
……外国友人的台词是蛮多的。让一个日语发音尚很困难的外国友人担当吐槽役，而我落得口齿清闲——虽然不是我的错，但是是不是有点不妥啊。
果然。
“台……词？”一来一去了数个回合，金毛小哥终于喘着粗气，一脸忍无可忍地发问了。
“……台本给我的要求就是沉默。”
“那这，是？”他指指他台词下方一连串黑压压的文字。
“是动作说明。”我又指了指那分割线般的省略号：“这是我的台词。”
他抓耳挠腮了半天，憋出了几个音节：“……东方，美？……含蓄，美？”
……纠结半晌，我还是朝他称许地点了点头：“你的词汇储备很不错。”
金毛小哥要回国了，我还去机场给他饯了行。
临上飞机，他才红了脸对我说，他很欣赏我的演技。因为比起口头挑衅，我不声不吭的施压看上去更让人火大。
“那真是，完美的挑衅啊。”他一脸真诚地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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